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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DH】狼藉Le désordre(一发完)

*之前跟薄荷老师聊天的时候想到的脑洞(好像没写出该有的阴间

*阿兹卡班背德故事(?,有哈金,慎


狼藉Le désordre

(一)

暴雨昨夜清洗过这个地方。老旧的渡轮在清晨开入环曲的水道,水声阵阵,像一条漫长的拖尾。发动机震颤的噪音回荡在河岸两侧。麻雀、乌鸫、乌鸦、鸽子站在楼顶上、电线上、桥柱上。天才刚刚亮起一点,但却已为阴郁所困扰。灰暗的城楼间雾气弥漫,苍白的网纱帷帐密不透风地笼罩着黎明下的伦敦城,为其中所有羞于见人的事物提供着助益。渡轮继续开进着,沿着河水曲折地穿城而过,所经的水面散发出阵阵寒气。

哈利·波特靠着桥上的栏杆,垂眼凝视下方涌动的河水,烟雾从他夹着香烟的两指间缕缕飘散。香烟的滤嘴已经被咬平了,湿润着,带着频繁的深深的咬痕,但他还在下意识地咬着,下颌因口腔里沉重的默然而绷紧。他竖起大衣的领子抵挡着雾气带来的寒冷,但效用寥寥。

“时刻保持警惕。”这嘶哑的忠告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,从他十四岁开始,到现在为止已经二十年了,但他还觉得自己没有完全领悟这句话的意思。如果他有的话,哈利自嘲地想,如果他足够警惕,这一连串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。不。

但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。德拉科·马尔福也常这么说,即便四周沉寂无声,他那嘈杂的、幸灾乐祸的嘲笑也在他双耳中间不断回响着,仿佛已永久性地入住了他思绪中迷宫般的回廊。他不知道他在这迷宫的何处,但只听他的声音从无尽深邃的空洞里传来,一直说着,喋喋不休地说着,讥笑着。音节从他锋利的嘴唇上滑落,令哈利模糊地想起一个夏季闷热的黄昏,十三岁,他和两位朋友闲坐在霍格沃茨晦暗的长廊里,听着翠绿的苏格兰高地上正落下一场暴雨。隐隐的雷声从远处的高山后传来,雨水冲刷过山谷,黑湖水满溢出来,淹没到草地上。

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,波特,只有死才能让你摆脱。他脑子里的声音说。

死?哈利平静地琢磨着,死在他的人生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要事。死亡于他就像一位分隔两地的童年旧友,即便久未谋面,但在他的心里,在他的记忆中,在他的举手投足里,都隐隐看到死亡那飘渺的倩影。

如果死就能终结这一切,也许那还是值得的。哈利长长地、缓缓地朝清晨的浓雾中吐出烟气,只是厌倦地垂下了眼睛,确信自己无法再多做任何一个动作。他筋疲力竭,就连垂下睫毛都使他疲倦万分。

死亡并非终点——这一事实曾经给予他诸多安慰,但此时却使他苦闷得难以解脱。金妮告诫说,你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,哈利,你不能。她嫁给了一个英雄,一个牺牲者,她指望着他第二次走上牺牲的正途,但她不明白,牺牲本是一种屈服。她所仰仗的从来不是一个反抗者,而是一个对其悲哀的命运不曾试图逃离,反而卑躬屈膝、全然接纳了的人。他的命运是如此古怪地热衷于摧毁他,以至于当她第一次没有彻底毁灭他的肉体时,她又选择了毁灭他的灵魂——瞧她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多么奇异的形象:双颊微微凹陷,苍白,瘦削,面无血色,带着一个尖下巴。她选择了这样卑鄙的一张脸。

金妮也许多次问过他为什么。他甚至都不那么英俊,她说,将话语从内脏中往外掏着,好像肺腑都枯干了。到底是为什么,到底为什么,她诘问着。而哈利甚至都无法回答她。他的妻子是这样冷静,但她不了解,没人能像他这样了解被命运追随其后的那种感觉。她只是换了一张脸孔在他面前现身了,每当她降临时她都会换一张脸,如同一件孩童之间的游戏。她才是那个使他不能反抗的东西,不是某个人,不是任何人,不是德拉科·马尔福。

你又追上来了,他对潜藏在那张脸背后的命运说,喃喃着,手指抚摸过他的鼻梁,在那里轻柔地停留了一会儿,打着转,又缓缓下滑到那凹陷的脸颊、紧绷的、缺少血色的嘴唇……不,那命运借他的嘴唇对他说,我一直都在这里,我从未去过别处。

是啊,命运是无处不在的,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写定,不止在他的身上被写定,甚至在她的代理人身上也早已写定了。德拉科·马尔福告诉他说,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我不会被如此养育,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我不会听闻你,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我不会知晓你,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避免后来的种种厄运。当我第一眼看见你,第一次了解羞耻,第一次与你交恶,我知道没有什么是我能够改变的,一个人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对抗这样的安排。你的命运早已预定了,你是为了死去而生,为了死去才活着。你本应在命运的尽头死去,可你却逃离了她,像个无耻的偷情者般从她的怀抱里悄悄溜走了,因此她便又在我身上现身。哈利·波特,你注定要因我而死,你注定死在我的手里,或是今天,或是明天。当你死的时候,那么多人会为你掉眼泪,他们为你送上鲜花,把泥土洒进你的坟茔里,你的妻子要蒙上黑色的面纱,而我什么都不会做。可我知道——你也知道,但那时却只有我一个人才知晓——你不是为那些掉泪的人死的,不是为了给你守灵的人而死的,不是为了他们。你是为了我。只有我。

哈利所能做的只有对他翻个白眼。我不是为你,他肯定要这样反驳,但马尔福绝对不会相信,他从来都是想信什么就信什么,即便与他无关,他也要喜滋滋地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,还要不时对着他的坟墓大肆吹嘘。从此翻身而下,坠进冰冷的河水中的念头固然迷人,可一想到德拉科·马尔福要自以为自己是为他而死,哈利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,从喉咙的深处翻涌上来。他宁可死也不想让马尔福有这种念头,可死反倒叫对方称心如意。

进退两难,哈利心里想着,把烟头在栏杆上细细地碾灭。沉沉的雾气在河上游荡着,砭人肌骨,也好像是有谁向这城市吹了一口烟气。他的头脑短暂地放空了片刻,安静,全然地安静。哈利闭上眼睛,双手扶着栏杆,肩膀耸起,享受着这空虚的时刻。

他必须要抗争下去,他默默决心。他要假装自己可以承受这一切,直到他真的做到,或毁掉所有。而他终究会做到。

河面上迎面吹来的微风带着潮气,水的腥味溶化在他的皮肤上,灌入他的衣领和袖口里。哈利沉默地等待着,凝望灰色的河水。在余光中,他隐约看到浓雾弥漫间,在桥的另一端有人向他走来。

他幻影移行了。

(二)

“我看到你在桥上。”马尔福跟他说,在麻瓜伦敦空荡的街道上跟随着他,双手插在外套里。灰暗的天气,雨在沉闷的空气中蒸发,或零星地滴落在街道上,如同不经意地轻抬了一下手指。哈利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,脚步匆匆。一阵凉意从他的身旁经过。马尔福没有撑伞,但雨水的气息却从他的肌肤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。

哈利沉默地继续向前走,德拉科·马尔福一直跟在他旁边,仿佛理应如此。过了好一会儿,哈利才终于干哑地开口:“你跟踪我。”

“也许是你在跟踪我。”马尔福不紧不慢地回应道,态度慵懒,神情耐心而厌倦,“你有前科,记得吗?你当然知道我会经过那座桥,才故意选在那里等着。”

“我没空跟你说这些废话,马尔福。”哈利不耐烦地说,眉头紧蹙。他受够了跟德拉科·马尔福那些毫无意义的、无穷无尽的对话,无数的交流,谈判,妄想,不过是在浪费时间。就像一场永不会结束的审判。“你想要什么?”他直截了当地问道。

马尔福跟他并肩走着,路过那些光秃秃的行道树。或许是空气过于冰冷,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,压着喉咙,几乎听不到声音。半晌后,那低沉的声音才从哈利身侧传来。“这次韦斯莱又是怎么说的,”他问,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,“还是不愿意离婚,不是吗?”
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哈利冷冰冰地回答,面部的肌肉不由地紧绷起来,“还有,我的妻子早已经不姓韦斯莱了,她叫金妮·波特。”

“金妮·波特。”马尔福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,好像那有多么令人费解,好像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古怪的东西。“真不明白她怎么还愿意冠你的姓,”他轻轻摇了摇头,“难道那不是一种耻辱吗,带着一个多次羞辱了她的丈夫的姓氏?”

“闭嘴。”哈利咬牙道,猛地顿住了脚步。他大步上前,瞬间便已朝他的敌人逼近,魔杖在外套的遮掩下深深抵进马尔福的胸口里。哈利双唇紧闭,舌头抵住牙齿,一个足以致命的咒语在他的舌尖上摇摇欲坠。“再提她一句,我就杀了你。”他无比严肃地说,复仇的火焰在他的身体里燃烧。他死死地盯着马尔福平静的双眼,握着魔杖的那只手攥紧了,指骨在青白色中凸出。

“羞辱了你妻子的人不是我,波特,是你自己。”马尔福冷静地说,注视着他的眼睛,仿佛没感觉到那即将钉入胸口的钝痛,“即便是此时此刻,你也依旧在羞辱她。因为你还在这里,跟我在一起。”

“我警告过你无数次,不要来纠缠我。”哈利恶狠狠地说,五官因恨意而情不自禁地扭曲起来。他无法控制,马尔福能够引出他内心深处最丑恶的一面,而在此之前,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些部分真的存在。

他应该给德拉科·马尔福一个酷刑咒,他也许真应该这么做的,哈利忍不住想,癫狂的念头在他混乱的头脑中争相嗡鸣着。一个钻心剜骨,他应得的。来吧,动手吧,那不会真的死人的,只要掌握好时机就行。

没人会知道的。

他发泄般地用力将杖尖从马尔福胸前甩开了,将魔杖重新藏回衣服里。哈利转过身,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,马尔福也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。“我没有‘纠缠’你,波特。”他说,轻松地跟上了哈利那沉重的步伐,“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,而那并非我所能左右。”

那是你的罪责,自要你来承担。可哈利早已悔过了,他悔过了一千次一万次——那并非他犯下的罪孽,但他也一同悔过。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,淋在他那四散翘起的头发上,打湿发尾。马尔福似乎默念了一个防水咒语,但哈利并不理会。

他自顾自地拐过街角,一个掉了漆的邮筒立在那里。两个淋了雨的行人站在屋檐下,相互之间离得很远,一齐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。万物晦暗地隐藏在雨幕里。

如此寂静,哈利默想着。湿冷的寒意在他的手腕和脖颈上战栗。柏油路的黑色变得更深,一个个小水洼铺陈其上,模糊地倒映出两侧的建筑物。路灯斜斜地靠在路边,不住地滴下水来。哈利踩过一个水坑,脚步声合着雨声一起,在湿淋淋的地砖上回响着。马尔福的步履轻快,悄无声息,他轻轻抬脚跨过水洼,就像一次漫不经心的表演,浅金色的头发干燥地,在纷纷的雨中闪烁着暗淡的光。“还记得这个地方吗?”他忽然轻声开口,指着一家几近破败的电影院,“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,你就是约我在这个地方见面。”

马尔福的嘴角微微地扬起,半笑不笑地,略带讥讽地对着那橱窗上老旧泛黄的海报。哈利没有抬头,可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。“就在这里,”他喃喃着,似乎无所谓是否得到回应,“明明是这样一桩见不得人的勾当。我本来预备着要直奔主题,可你却说要请我看电影,就好像两个麻瓜青少年头一次约会似的。你总是喜欢自欺欺人,波特,你想把这事儿变得体面些,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你的负罪感,好像它还有更深的含义。”

哈利垂下了眼睛,仿佛那眼睑有千斤的重量。他低头紧盯着潮湿的路面,沉默不语。你那时候连电影是什么都不知道,他心中的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回话了。你从来没看过电影,却装出一副好像很清楚的样子。那根本就没什么意义。

“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,”马尔福回忆道,注视着电影院的大门。“你穿着一件跟现在这件很像的旧大衣,戴了一条灰色的围巾,和几个同样在等人的人一起站在影院门口。那时候还是冬天,十一月,你把一半的脸都埋在围巾里,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怕被人认出来。为什么不用个温暖咒呢,你总还记得自己是个巫师吧?这种事情是很难忘记的。可我从来没见你用过温暖咒,为什么?”

他没有等一个回答。“你还记得我们当时看的是什么电影吗?”马尔福问,视线漫不经心地在街上游荡着,“《肖申克的救赎》,我想应该它是叫这个名字,一部监狱题材的电影。你当时看起来很尴尬,但只剩下这一部还没开始放映了,我们也没有太多选择。”

他当然记得。哈利也同样记起那个晚上,天色看上去将要下雪了,他站在橱窗前,一遍遍地看着那些老海报,有许多人成对地从他身旁经过。海报上都是十几年前的电影了,人们说那是电影业的黄金年代,可哈利当时一次也没去看过。他的暑假在闷热而冗长的等待中度过,在令人恍惚的窗前枯坐中,在修剪完草坪后满身是汗地坐着的、屋檐投下的一小片阴凉里。他的一生都在等待,而记忆不过是等待的间隙。马尔福迟到了很久,他怀疑他最终不会来,也暗暗期望他不会来。但对方还是赴约了,当他在寒风中冻得牙关打颤时,德拉科·马尔福才姗姗来迟,施施然出现在昏黄的路灯下,衣着单薄,像一个从未被注意到的阴影。“波特。”他说,就算是打了个招呼。

“我们坐在影院的最后一排,不算是很好的位置,但也许我们本不配光明正大地坐在前排。电影开始放映时,灯忽然一下熄灭了。”马尔福说。

电影院的座椅很不舒服,硬邦邦的,后面的墙壁还有些漏风,哈利想。他们挑了两个还算干净的位置坐下,灯光熄灭之后,他就不再能看清马尔福的脸了,可不知怎的,他能感觉得出对方瞬间的紧绷,为了这突如其来的黑暗。那只手长而瘦削,能看清皮肤下青色的血管。它宁静地搁在他左边的扶手上,孤零零的,在荧幕的闪烁中散发着苍白的光。哈利的手也放在扶手上,紧握着,与马尔福的手离得很近,几乎相触,只是隔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。别害怕,只是熄灯而已,他心里的声音说,但嘴唇却紧闭着保持沉默。

“你和我,在一块看这样一部电影,实在是一种讽刺。现在想想,或许那也是你有意为之,就像每件事一样。”马尔福又开口了,神情中带着思索,“如果你是想要恐吓我的话,那你肯定是失败了,因为我从来没有被你吓住过,波特,一次都没有。看到中途的时候,我忍不住笑了一下,你问我在笑什么,我说:‘他们跟我们很像,是不是?’你说:‘你觉得自己像安迪?’我说:‘不,但你很像那个典狱长。’”

哈利闭上了眼睛,好像这样就能隔绝马尔福喋喋不休的声音。他加快了步伐,但厄运依旧如影随形,跟着他经过邮局和书店,在雨中摇曳着模糊的影子。雨水飞溅四散,水珠沿着玻璃滑落,像一阵朦胧的雾气低低地浮在地面上。

片刻后,马尔福说道:“我们就是在那时候搞上的,在阿兹卡班。如果你还记得。”他摸着下巴,语气仿佛是追忆,又好像带着些惊奇。“在上任傲罗办公室主任之前,你先被调去阿兹卡班做了一段时间的典狱长。当你离开那里,正式回到傲罗办公室后,你的破案率突破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,几乎没有哪个罪犯是你抓不到的。当时有人开玩笑说,优秀的傲罗就像优秀的罪犯一样,必得要上阿兹卡班呆一段时间。我就是在那段时间被抓进去的。”

别提这个,哈利想,为什么非要提这个。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他坐在阴冷潮湿的办公室里,在被擦得光亮的桌前,看见穿着囚服的德拉科·马尔福被带进来,胸前写着编号,头发似乎刚被淋洗过,软塌塌地贴在脖子上。

哈利低下头,在桌面上看到自己漠然的表情,包裹在笔挺的制服和铁质勋章里。这是一片遗世的海域,海上多雨,湿气像斑地芒一样无孔不入。哈利常常站在高塔的最顶层,听见汹涌的海潮日夜不停地拍击岛礁,带来刺骨的寒冷。他的四面都是铁灰色的高墙,放风的犯人们在围墙里兜着圈子,如同漂浮在水面上打转。马尔福坐在一块空地上晒太阳,长长的手脚半伸展开来,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蜘蛛。日光穿透云层,稀薄地落在贫瘠的土地和海面上,一如饭食里寡淡无味的汤水。

“我没以为我是第一个。”马尔福慢吞吞地说,“我以为你是那种堕落的人,有权势、名望、财富,有令人艳羡的美满家庭,美丽的妻子,可爱的孩子,却喜欢和自己监狱里的犯人搞在一起。我想你大概也是其中的一员。我旁边的囚室有个犯人,长相也挺漂亮,叫罗宾斯还是威廉什么的,你也跟他搞过吗,还是你跟大多数人一样有点金发情结?”

说罢,他停顿了一下,侧过脸去看着哈利,似乎在等他的回答。“你知道吗?”马尔福压低了声音说,“其他囚犯都很羡慕我。”

“你真让我恶心。”哈利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。将这句话从深邃的喉咙里掏出来,咬牙切齿。

马尔福看上去总算满意了些。“不是我让你恶心,”他满意地说,“是你让你自己恶心。”

德拉科·马尔福的牢房和其他人的一样,阴暗、狭窄、肮脏而潮湿,有一榻像冰一样冷的单薄被褥。裂缝在墙壁上蔓延着,滴下水来。他的床头上放着几张薄薄的黄色信纸和一小支铅笔,后面带着橡皮的那种。

哈利拿起那些信纸看了一会儿,转头对坐在床上的马尔福说:“他们不会允许你把这些东西寄出去的。”

马尔福看上去不以为意。他向后半仰着身子,一条腿屈起,赤脚踩在床沿上,不合身的长裤下露出一节苍白干瘦的小腿,稀疏的汗毛在寒意中竖起。“我以为我值得一些优待。”他懒洋洋地说,打量着哈利的制服和他腰带上别着的魔杖。

“阿兹卡班是个极其封闭的地方,被高墙围得密不透风,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住。”马尔福平静地补充道,雨声淅沥,“你也知道这一点,但你总是心存侥幸。那不是我的过错。你想毁掉自己,只不过是借了我的手。”

(三)

哈利打开窗户,让屋子里晦暗的味道逐渐散去,海风的腥气涌了进来。窗外是一如既往的萧索景色,海水在阴云下起伏着。他坐在床上,点了一支烟。房间充斥着淋浴的水声,每次不幸发生后,德拉科·马尔福都会向他换取一些简单的东西,更好的饭菜、他房间里浴缸的使用权、巫师棋、魁地奇杂志——他用假名在比赛上下注,把赢来的钱分成好几份,仔细卷起来,塞进床板和墙壁的夹缝里。

哈利好奇他怎么总能赢。

水声止住了。没过一会儿,马尔福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,腰上围着一条毛巾,就像家养小精灵那样。哈利隐秘地露出微笑,但马尔福没有看见。他用手指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,露出额头,水不断滴在地毯上。他的两条腿瘦巴巴的,苍白得像是死人,白得令人作呕。哈利移开了目光。

看到他穿好了衣服,正在抽烟,马尔福走过去,试图从他指间把烟拿过来,但哈利躲了一下。“你自己不也有?”他不耐烦地偏过头去。

马尔福耸耸肩。“香烟在监狱里很稀罕。”他说,再一次伸手去拿哈利的烟,这次他顺利拿到了。马尔福在他旁边坐下来,深深吸了一口,又缓慢地仰起脖子,对着天花板吐出一股烟雾。他转过头去,注视着哈利的侧脸,他额前散开的黑发,他鼻梁的弧度,他的睫毛,他抿起的嘴唇,他曲折的耳骨。他盯着他面颊上淤青消失的地方。

“你热衷于暴力,”他若有所思地说,一手疲倦地撑着下巴,“从来都是这样,从你一年级时就是这样。我不喜欢使用暴力,可若非如此就会遭你轻视。”

哈利仿佛没听见一样,只是默默地看向窗外的风景。阵雨过后,海上的云层飘移如此之速,变幻万千,深蓝在云后零星地露出,黄昏金橙色的日光一缕缕落下来,落在宁静的海面上。石滩上生着杂草。

“只有暴力才能让你感到安全。”马尔福轻飘飘的声音从耳边传来,遥远万分,像隐约的微风拂过耳廓。哈利的手在床单上摩挲着,触感凉爽、干燥又粗糙。马尔福忽然凑近过来,似乎想在他嘴唇上吻一下,但最后,那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此时,在雨中,他和马尔福相对站着,对方的手指拂过他脸上的疤痕。“这道伤口还很新鲜,肯定流了很多血。”他仔细观察着,做出评价,“是韦斯莱给你的吗?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。我猜她终于给了你你所需要的东西。”

哈利打落了他的手。“你为什么就不能闭上嘴,停止说话?”他问,“喋喋不休能填补你的不安全感吗?必须要不停地发出声音,才能让你的注意力从你可悲的人生上转移一会儿吗?你以为你很了解我,马尔福,但我也同样了解你。”

你极度缺乏自我认同感,因此才表现得极度自大。你害怕被人轻视,害怕落单,害怕被伤害,害怕被人看穿自己的空虚,所以你吹嘘、嘲讽、伤害别人。你总是逃避,你那丁点大的自尊心脆弱得可笑。你的父亲从来没有对你满意过,不管你再怎么模仿他,你也赢得不了他的尊重。你告诉自己因为你很无能,所以值得受到这样的对待,但后来你却逐渐发现,你的父亲比你更无能,更可悲,他不值得任何人的尊重,他什么都不是。

所以现在,马尔福,你还剩下什么?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?

马尔福不为所动,那双灰眼睛沉静地看着他。“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,”他缓慢地说,“那你应该知道我想得到什么。”

“我知道吗?”哈利怪声怪气地模仿着他的语调,接着冷下了脸,“我不知道,也许你想逼死我。是这样吗?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满意?”

“我永远不会感到满意,波特,但我不介意你去尝试。”马尔福的嘴唇弯起,形成一个冰冷的、小小的微笑。凝视着哈利的双眼。他几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,“我不想那样。如果我想让你去死,我就会骗你说我会和你一起死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。我就不会告诉你这么多。”

哈利讽刺地摇了摇头。“不管你那发了疯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,你都不会如愿的。”他无比肯定地说,几乎像是劝诫,“我不会离开我的妻子和孩子们,我不会再背叛他们,不会再见你。如果你现在收手,事情还不会闹到最糟糕的地步。”

听到这话,马尔福竟然笑起来。“谎话连篇。”他嘲笑说,“真像是你在魔法部的演讲那么感人。说这些废话能让你感觉到有力量吗?这能给你信心?”他突然出手,一把紧紧攥住了哈利的手腕,拇指掐进手背扭曲的疤痕里。“别再撒谎了,波特。”

你应当忏悔,马尔福告诉他,目光又是讥讽又是怜悯。你应当忏悔,如今你已行至绝境,诚实才是你唯一的出路。

哈利试图甩开他的手,但只让他攥得更紧,好像要把他的骨头掐断。在僵持片刻之后,哈利抬起头,用幽邃的绿眼深深地望着他。“我的确后悔了。”他开口道。

马尔福点点头。“但已经太迟了。”他遗憾地说,“你早应该让我死掉,让我在厉火中被活活烧死,或让我在混战中死去,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。”他想了一会儿,又提议道:“为什么不把我送回阿兹卡班?只消动动手指,你就能取消我的假释资格,把我扔回监狱里去。为什么不这么做?”

哈利·波特垂下眼睛,肩膀也随之松弛下来。他从鼻子里深吸进一口气,又沉沉呼出。“没有证据,”他头痛地皱眉,似是在容忍一场异常的煎熬,“不管你在做些什么,都没被真正逮住过。我没有理由把你送回那个地方。”

马尔福又严肃地点了点头。“这就是我所说的,波特。”他假笑道,“已经太迟了。”

(四)

他咬着下唇,看着新建的监狱图书馆中那可怜的几排书脊。“都在这里了,”一个看守告诉他,“没有什么人肯捐书给阿兹卡班,没有人相信进了这里的人还能悔过,还能改过自新。不过麦格校长说霍格沃茨会捐献一大批图书,下周就能运到。”

哈利想象着那些从霍格沃茨远道而来的旧书,跨越海浪,在轮船上摇摇晃晃地被运过北海,带着灰尘和樟脑的味道,以及海风那咸津津的气息。他从书架上挑了一个小开本,很厚,但只有巴掌大小,包着黑色的皮质书封。书中的字体小而密,印刷得满满的,教人难以阅读。

很少有犯人会来这个图书馆,但德拉科·马尔福会来,一周两次。他坐在落灰的木制长凳上,把那些连听也没听说过的麻瓜小说翻开来,低头慢慢地读着,眉头紧皱,像个学生似的转动铅笔,不自觉地咬着左手的指甲。哈利以前没见过他这样做,也许在私下里,碰到疑难的课业时,十几岁的马尔福也会这样偷偷地在公共休息室里咬指甲。赫敏有时候就会拔自己的眉毛。

闲暇时,哈利就在书柜之间漫步着,看着架子上日渐增多的书籍。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皮错乱地排列在一起,在这里,没人会把它们好好归类。“劳驾。”他背后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。哈利回头,看到马尔福那张憔悴的、惨白的尖脸,他久未修剪过的金发散下来,半遮住眼睛。见哈利愣愣地一个劲盯着他看,马尔福扬了扬眉毛,吹了一下自己过长的额发。“我得把书还回去。”他假笑着,冲他摇了一下手里的黑皮书。

这个场景奇异地与他们后来看的那场电影叠合在一起,令哈利禁不住恍惚。“救赎之道,就在其中。”他好像听见他们说。

救赎之道,就在其中。

他们漫步在伦敦街头,大雨滂沱而下,而他们只是两个忘记带伞的人,走在城市中宽敞的街道上,污水横流的窄巷里。厚重的雨幕遮掩着他们的身形。马尔福的双手背在后面,在雨水中悠然而过,神情惬意。轮船的汽笛声从遥远处隐隐传来,淋湿的余音在雨里呼唤般地拉长,让人想要永远留下。

“阿不思跟我大吵一架。”哈利用干哑的嗓音说,脚步沉重地拖着,“他听到我和金妮吵架,就一下子冲了出来。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,我自私地伤害了所有人,伤害了他的妈妈,伤害了莉莉,毁了这个家,说我是个最不负责任的父亲。”

“詹姆说他不可能接受我们离婚,如果我们真的离婚了,他就会恨我一辈子。”

“金妮说,”他的喉咙里哽了一下,“这不是她的错——那是当然的。但她还说她曾经很嫉妒我,不是因为孩子们爱我多过爱她,而是我爱我们的孩子,甚至胜过她对他们的爱。”

马尔福安静地听着,一言不发。

“我什么都做不了,德拉科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”他悲哀地总结道,我这一辈子都渴望着拥有一个家庭,拥有家人,有血脉相连的孩子们。在我十七岁时,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一切。他们是我人生中唯一绝对不能搞砸的事情,我对此绝对肯定,胜过肯定自己曾有的命运。犯下的错误已经无法弥补,可当你还有机会的时候,你必须得及时回头。马尔福,你也有自己的家人,你曾重视他们胜过所有——你应该明白的。

可德拉科·马尔福依旧沉默不语,他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着,看着雨水模糊橱窗的玻璃,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从上面缓缓踱过。

他们走过伦敦桥,古老的石桥被暴雨冲刷着,看上去那么漫长。河水在桥下汹涌而过。也许这就是终局,哈利忍不住想。过了这座桥,也许所有这一切就终于会结束。他会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中,而德拉科·马尔福将会离开,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。

他祈祷着,告解般紧握双手。

“我原本的刑期是三年,”马尔福忽然开口说,双眼注视前方,“在我服刑的第一年过去后,你正式离开了阿兹卡班,回到傲罗办公室;一年半的时候,我的假释要求审查通过,乘船呕吐了近一个月才回到了英国本土。”

“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在牢房里苟且的事,波特,没有一个人看不出我们的关系。”他沉吟片刻,轻声道,“在你走后一个月的中午,有个犯人在午饭时来找我,问我跟哈利·波特搞是什么感觉。”哈利难挨地闭了闭眼。

“我什么都没说。”马尔福的嘴唇拧动了一下,扯出个极浅的微笑,“你也可以问我这个问题——如果你好奇的话。”

“别说这种话。”哈利喝止道,对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。

“否认已经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马尔福淡漠地说,“我曾经逃避过,但现在已经不会了。你只了解过去的我。”

“在我看来,你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。”哈利无动于衷,“你还是那么幼稚,执着于无意义的报复。一个人拒绝过你一次,你便从此纠缠不休,非要让对方悔恨万分才算扳回一局。我不会陪你白白地耗下去,以前不会,现在也不会。”

“我的确跟过去没什么区别,”马尔福点头道,“过去我走的是一条我父亲指给我的路,可它最终走不通了,而现在在我面前,又是一条你指给我、我将要去走的路。”马尔福侧过头来,看向他。他说,我从未蔑视过你。

或许那个看守是对的,哈利默想着,没有人进了阿兹卡班之后还能悔过,还能改过自新。谁都不能。他又想,他大概最好是带着德拉科·马尔福一起从这里跳下去,沉进刺骨的河水里,湍急的水流会将他们在死后分开来。马尔福的灵魂太沉重,尸体会漂浮在河上,而他的灵魂太轻,将会深深地沉在河底。

“你要走这条路吗?”他问,停下脚步。马尔福微笑着,眼神里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,像是否认,又像是带了点肯定的神色。他静静地站在哈利的面前,又靠近一小步,将他轻拥进怀里。即便他的外套还很干燥,却难免带上了些雨季的湿冷。就在这里,那拥抱他的臂弯,仿佛化身成阿兹卡班那四面不可逾越的、铁灰色的高墙。

“你在做什么?”哈利问,双手垂在身侧。他的目光越过马尔福的肩膀,投向一直延伸至无限远处的、环曲蜿蜒的水道。雨水落在河面上,溅起一片片涟漪。这场暴雨遮蔽了视线所及的所有景色,雾气渐起,河水飞速上涨着,几乎就要漫出河岸。

马尔福似乎是笑了一下,他轻佻的声音,拖着腔调,从他的脑后空寂地传来。“你所指出的这条救赎之路太窄了,波特,我必须要从你身边挤过去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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